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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安身


乌珠玉光流连,杜鹃腊梅齐盛迎远客,冬雪离秋赴东山。

        云幕低低曳,风绕卷残枝,惊鹊乍鸣,徒惹人儿心安不得。

        白玉铃铛轻响,几众人语传来,破白雾氤氲、云间昏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也不知是哪府的小姐,竟令得圣人推了选秀。”文姑姑将尚工局送来的一套文房四宝按着规矩置于案,摆放齐整后,才朝着宫外来的王婆子低声问道:“你可知是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黄婆子微抬眼皮,满不在意:“我等不过宫外人;论这风声,又哪儿宫里快?”

        文姑姑碰了壁,也不愿与伊争执,便转了视线略直身扫视低下宫女內监做事。悄眯眸细瞧,挤出丝丝皱纹,作势清嗓,朗声言:“莺灵,香炉可视察过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须臾,只听微弱而温柔的声线传来:“回姑姑,各器物都看过了,无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莺灵是文姑姑这几年来带得最佳的一个:长相玉质天成、声线鹂音婉转,尤其做事手段利索。桩桩件件,都足以让文姑姑满意至极。如今的一句“无差”,更是让文姑姑欣慰得忘了黄婆子的冷语。她正想开口表扬一番,却听得身后黄婆子的掐媚之音:“沈姑姑来了,民妇见过姑姑,姑姑万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个沈姑姑,令文伶心下一惊,忙拍直裙摆迎去,语气恭敬、俯下半身:“沈姑姑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上头未有声响。

        良久的沉寂,令文姑姑的双腿酸痛不止:她早已不再年轻,又哪里撑得下去?

        她的身形有些摇晃,背后冷汗直流。可她不能动、再难都不能动——宫外年迈的老父母还需要供养、大哥留下的小侄子还得读书、小弟还需娶了对门老秀才家的孙女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砰——”似有重物坠地之声,伴杂着女人轻微的抽泣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品素眼风扫过大殿,望着顿手请安的众仆,语气中不乏警告:“都记清楚了,自个儿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——可别生出什么僭越之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莺灵眼皮一跳,微微抬首睇看正殿门前的紫衣姑姑。随即悄然嗤笑,轻轻移了视线瞧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位可是文姑姑?”不同于适才的严肃、警告之意;只听上头人珠钗作响,发出泠泠声响,不知悲喜。

        文姑姑被此一唤,骇得猛抬首。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身莽撞,音调有些发抖:“回……回沈姑姑,奴婢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一向听闻,文姑姑办事利索、颇有手段,怎的今日……”沈品素勾起红唇,眼神警示道:“倒让人抢了功劳去?”

        文姑姑浑身一颤,双膝瘫软,直直跪地:“是奴婢驭下不严,请姑姑责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品素笑容愈发深,朝着文伶一指,缓和言:“文姑姑言重了——语柠,扶姑姑起身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话语刚出,只见一位低眉顺眼、身着二等宫女服的女子轻轻上前,伸手便要扶起文姑姑:“姑姑当心,地下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虽是二等宫服,但御前服侍之人,岂是她文伶可以得罪的?文伶忙双手撑地,做样地让语柠将藕臂悬于下方,口中喃喃言:“劳驾,劳驾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语柠见她已然起身,便从后方绕路归位。她在圣前侍奉多年,知道如何才能让上头人对自己满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文姑姑年纪大了,又管着各宫的门面,手底下人多,驭下不力也属平常。”沈品素笑容不减一分,面色平和柔顺,可话音终不是什么善语。她话语一顿,意有所指地看向一旁瘫软在地的黄婆子,悄声言:“既漏洞已然如此明了,姑姑何不铲除永绝后患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文姑姑面色一僵,这沈品素原是拿自个儿开刀的——黄婆子乃是陈宝林的舅母娘家人,打断骨头连着筋。陈宝林好歹也是正六品圣上亲封,与吴婕妤一块儿,都是太后赐给圣人的妾室。她若能动这个黄婆子,早在适才她收到冷语时便一巴掌挥下去了,何必等到如今再说?

        文姑姑紧咬着下唇,正要下跪请罪,却听得黄婆子狼狈而嚣张的话语声:“你不过一个宫廷贱婢,竟想处置我?我乃陈宝林的亲戚,可是你这等奴籍贱婢能动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沈品素听罢,神色凌厉,好若眸中千丝出,紧紧缠住了黄婆子,意图将这厮掐死。她泠泠冷笑,凤眸微眯,厉声道:“好一个"亲戚"、好一个"贱婢"——拖下去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看谁敢?”黄婆子摇摇晃晃地起身,衣裳綷縩,抬了抬下巴,话语不善:“适才吾给你这等奴婢请安,已然是看在圣人的面子上。如今,你可莫要怪我令陈宝林治你个大罪!”

        沈品素嗤笑依依,眉眼厉色扫过身后內监:“还不动手?”

        低下众人经此一呵,忙不迭上前押住黄婆子,顺带将她那把不住门的嘴儿一并堵住。沈品素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,若是得罪了这位御前红人,日后在这偌大的后宫之中,便再混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谅你是陈宝林的亲戚,便少受些罪责罢——三十大板,打完便送出宫去。宝林的亲戚,一定得好生关照才是。”沈品素低首摆弄玉指尖丹寇,她是不用做粗活的人,虽不能留长甲犯例,但那短甲已然是如宫妃般涂上了层淡粉的海棠色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句“好生关照”,这杖刑就算不将黄婆子打断气儿,可也得下了半条命去。可这半条命估摸着也撑不来多久,宫里人又是拖又是拽,怕是将她从宫门口挪回家去的半路上,便是再也起不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黄婆子被一席言惊得直挣扎,她将双臂死死扒住身旁红柱,妄想躲过一劫。但到底还是一手难敌众,在歇斯底里的呜咽里,被拽了下去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文姑姑有些发抖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素来只听闻沈品素手段凌厉,可实在没承望竟是到了如斯地步。眼尾见沈品素瞧过来,忙低首恭敬:“这锦乐宫大小事务已备全,宫中各处亦安下了些喜庆物什,还请沈姑姑检阅一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文姑姑是宫里的老人了,既说了已备全,那便是全了——适才也拖沓了不少时刻,贵人的轿子怕是都到半路。”沈品素莞尔一笑,柔荑撘腹,适才凌厉姿态全无:“你等便下去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文伶知道,沈品素是在推脱责任:这宫中摆件儿若是不得贵人喜欢,那便万万找不上她沈品素;若是得了贵人青眼,以她沈品素的地位,也不会将贵人赏下的银两、首饰当回事儿,更别提眼巴巴上前讨要了。沈品素不愧是太后带进宫的家生子,手段、城府是个顶个的好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她又能做什么?她文伶只得微曲双膝,带着一众宫女內监安安静静地从偏门离去,以免冲撞了贵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姑娘,锦乐宫快到了。”昭和快步靠近主子的小轿,冲着覆盖细纱的牗帘低声道:“说是沈姑姑亲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沈姑姑?可是太后带进宫的沈品素?”牗上细纱未动,只听里头人静、贵之声传出,宛若林籁泉韵一般飘然。

        昭和微微颔首,左右看了看:“正是。好在扛轿子的稳婆只带了四个,不扎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轿内之人并不急于回话,思虑良久,方才出了下文:“不扎眼便最好——沈品素是两宫之人,就算拉拢不来,可也别得罪了去。让她们都紧着点皮儿,莫要出什么差错让人抓了把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姑娘放心。”昭和言罢,拿神色意示几人。忽而抬首见“锦乐宫”三字,朗声开口:“落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声令下,四个稳婆微微屈膝,轿子不见摇晃,稳稳当当落了地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品素等人听其声,忙从宫内迎出,微微颔首:“奴婢沈品素,见过苏姑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苏允芫柔荑把上昭和之臂,依依下轿,和颜悦色,红唇微勾:“沈姑姑无需多礼。允芫初来乍到,许多事儿还需姑姑指点才是。”毕,从雪白皓腕上褪下个白玉手镯:“银两太过粗俗,允芫思来想去,还是这南边儿来的白玉镯才配得上姑姑的才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自是不必多礼的,她沈品素既拿着圣旨,便代表了圣人的颜面——只要未有宣旨,苏允芫便只是太师的女儿。依着沈品素手里的权利,是无需向大臣之女行礼请安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品素长眸扫过白玉镯,笑容愈深,却并不接过:“奴婢在宫中数十载,这该如何办事,自然是要守着规矩的。白玉镯,应更配姑娘才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前前后后一番话,说得都有学问:先是表明自个儿的经历与实力,表明自己只忠于圣人、皇太后,对他人一碗水端平;再是给了眼前之人一个台阶下。沈品素不亏是沈品素,说话手段里全是内容,丝毫不拖沓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有个大台阶下,苏允芫岂能无动于衷?她笑着将手镯又圈回了皓腕,顺着台阶道:“既然姑姑如此说,那允芫便不忍痛割爱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品素颔首带笑,侧身让出宫门,语气带着商量言:“苏姑娘,咱进宫听旨罢?”

        苏允芫微微颔首,随人而言越阈入。昭和等人以自家主子为首,齐齐跪地听候圣旨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品素抖展开手中沉寂已久的明黄圣旨,朗声宣读:“奉天承运皇帝诏曰:太师苏延之女苏氏攸德,娴雅端庄。着,册封为正二品顺容,赐慧字,以昭贤德之范。钦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苏允芫将藕臂于空中划出两道弧线,待汇合后,令右手于左手之上交叠,额随荑落:“妾,领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入宫时日比因着冬日雪大,比原计划早了半月余,故而侍媵只是沈品素由御前抽调人手而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翌日,殿门外阵阵足蹙起,只见昭和将门帘挂上了金钩,让主子瞧见殿外众仆:“娘娘,沈姑姑送人来了——说是御前人手到底要调回,今日带了人,让您挑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苏允芫微微抬眸,将话本反扣于案,柔荑稍弹襟摆,扶裙而立:“一块儿瞧瞧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主仆二人步之殿外,众人做礼请安而言:“参见慧顺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苏允芫莞尔,微抬藕臂命起,美目流转,望向一旁端站的沈品素,客气道:“劳烦姑姑辛苦一趟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主子办事,是奴婢的职责,怎么称得上辛苦二字?”昨日还是苏姑娘时便敬而远之,今日成了慧顺容,倒是一口一个奴婢自称。她话风一转,目光含笑看向昭和,复言:“圣人还令奴婢带话,说是昭大人已上报昭和姑娘姓氏缘由,故而不必更改名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昭和面上波澜不惊,身子矮下半截:“多谢姑姑传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品素笑意绵绵,并不接话,只对着苏允芫俯身告退。得人允诺,便领着随行之人移出宫门,远现窕姿。

        苏允芫敛下神色,长眸下扫,低声问之身侧人:“你可摸清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昭和复托其皓腕,唇至耳迹,目光流转一众排列整齐的宫仆身上:“您瞧:前两位是管事姑姑与管事內监,皆是圣人那儿的;左二排的左二人为大宫女与大內监,另左三的承礼也是圣人派的;左四的承义、左五的胭脂,为太后的人;左六的瑶黄并三排左三的精忠却是德妃塞来的;而后的画眉、花黄、承仁、承行原在苏家做事,算是助手;其余几人,背景都是干净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这一席言,苏允芫长吁一起,顿时横雾缭绕、白气溢散:“这么一看,拢共不过十九人,光是别人爪牙却占了十个——都说宫里难混,从前倒是不当回事儿,今日算是领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您也别应此散了心性,圣人跟太后的人虽然是眼线,但娘娘要他们瞧见什么,他们就只得瞧见什么去。”昭和离了主子耳迹,不禁莞尔:“说不准,您到时还得用上他们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人美目流转,眸温若水,娉娉袅袅笑含春:“说的也是。不过既然她德妃娘娘那么在意本宫,那本宫便去探望探望她的"旧人",卖她个面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娘娘,新来的慧顺容去静心苑了。”玉玲素手中象牙梳微顿:“咱要不去探探虚实?”

        德妃慵懒地抬了抬眼眸,语带不屑:“着什么急,要去便去——那事儿早已盖棺定论,孟舒媛若是有法子,也不用等到她苏允芫入宫再使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您说的是。”玉玲对镜附笑,象牙梳也顺了起来:“今日圣人来陪您用膳,便证明了宫里再多的人,也只有您才是心头尖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闻言,德妃凤眼微眯,泠泠哂笑:“什么京都第一美人。进了宫,也只配给本宫低声下气求好!”

        玉玲将最后只金玉莲花簪陷入主子发丝,赔笑道:“您的宠爱在宫中那可是独一份儿,她哪有与您相提并论的资本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三言两语的,可算得了大成果——德妃勾唇一笑,语中带嗲:“你如此说,当心圣人听了要来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玉玲赶忙扑至德妃身侧,口中求饶,言笑晏晏:“好娘娘,您哪里舍得圣人打奴婢呢——有娘娘在,还怕皇上逃得出温柔乡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德妃听了很是受用,此时才算开怀。唇角弯弯,眼中光芒微闪,柔顺乌发丝丝如墨,随笑颜一并翩跹:“你净知道笑话本宫,找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玉玲正要回话,却听门帘翻动綷縩,一个小丫鬟仓皇入内,直直跪地。她赶忙起身端站,只听那丫鬟急言:“不好了娘娘,圣人被慧顺容身边的昭和请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请走了?”玉玲颇为意外,有些悻悻然看向主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小丫鬟将头埋得低低的,生怕主子找上自个儿麻烦:“龙御不过离这晨夕宫拾丈远,昭和一来覆语几句,却掉头去了锦乐宫方位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德妃的面色早已淡得没了笑颜,语气凌厉,美眸潇潇然神殇,墨瞳划过丝丝怨,一字一句道:“锦乐宫,慧顺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朕倒是没承望太师之女也会使上争宠的法子。”太史华瞧着眼前行礼之人,嘴角噙笑,一拢玄端,伸手扶人:“爱妃请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苏允芫上前挽过帝王之臂,领着君主越阈入殿:“允芫入了宫,便与您是夫妻同体——这如何能叫争宠?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史华微挑剑眉,随人同行:“朕妻为后,爱妃慎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后者闻之并不反驳,只是莞尔一笑,素手掀帘:“故而允芫只对您说,出了外头,定是慎言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史华轻轻笑之,挥手屏退左右,视之姝眸:“爱妃令人请朕,绝不会单单用膳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那厢,女子笑靥如花,柔荑捏帕,已无适才的娇羞之状:“妾有一计欲献圣人,不知圣人可有兴趣?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史华笑意愈深,把玩着腰间玉佩,敛袍上首落座——皆说苏家女公子有主意,自小由苏太师教导。琴棋书画均齐、才貌双全不说,谋略与远见更是平常闺阁女子所不能及——今日,倒是于宫中见着了一二。

        可他并不急于知道,只顾落座,笑着扯开了话口:“爱妃的字可是唤作韶兮,此字何来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罗沙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,击石拊韶兮沦幽洞微,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,凯风自南兮喟其增叹。”伊人随之侧首而坐,美目光华巧转,温润携揉缕笑靥:“这是一曲上古之音《南风》。舜帝弹伍弦,歌南风,知世道之衰,平天下之心。南风,是万物生长之心,是天下太平之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壁角铜兽幽幽吐着香雾,晖光透过雕花木窗映入,廊下乳雀喳喳脆声不住。

        伊人柔荑捻了六方盏,先行淋沐之盏沿。而后取之福建观音入宫,藕臂抬起,令悬壶高冲。以盏盖似春风轻拂撇去浮沫,再以三龙护鼎稳盏。紧接观音出海茶香蔓延,茶色流淌至六方盏,玉指伸展指腹,推盏递至君王之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曲《南风》,颂的是贤明君主,天下归心——更是父亲,于韶兮身上所表之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其红唇轻抿温茶,眺望牗外杳冥,鸟雀鸣叫宛若林籁泉韵。

        身侧君王微微一顿,接过伊人所淋观音,勾唇一笑。眼中焕然生光,眉目英锐神飞。他将六方盏中茶水如酒樽玉釀般一口饮尽,如同欲吞万里长鲸。眼前丽人用“韶兮”二字告诉自己,妾心如君心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扬手向后掷盏,茶色四溅,洇入玉砖缝隙,杯盏落地而碎裂,四处脆声作响。

        君王直视伊人之眸,薄唇轻启:“朕如今,来了兴趣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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